花鸟莫深愁

落地的麦子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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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这条是为了预防哪天哪边炸了一个找不到你们)

【九三年】【巴黎if】精疲力尽(1)

“这两个人中间存在着友情,可是这两个不同的原则中间却存在着仇恨;这种情形仿佛是一颗心切成两半,各人分了一半。”

这一篇的设定是基于1921版九三年电影对原著的改动。21版电影的师生组的别后重逢被提前到了巴黎,相较于原著,他们的关系或许经历了从亲密无间的欢欣到分歧日显的疲惫的整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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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九二年,接近初夏一个夜晚,在科得利尔街一个较为僻静的拐角,斜对着商业法院,时常为一些初来乍到的穷律师和版画家占据的地方,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这种喧闹在当时巴黎的许多地方或许已司空见惯,在此地却少见,尤其是在这一年年初,其中一座五层小楼搬入一位神秘的居客之后,至此往来的陌生面孔对这位住户尊敬的态度仿佛让楼中气氛也受到了影响,变得更加严肃起来了。关于居客的身份则众说纷纭,有人称在网球场厅前的纪念人群中看到他。住户的黑色衣袍那盏亮到后半夜的灯让大家觉得这是个教士,而一个旧教士,在裁判所与教廷的神圣布幔都已褪色的时候,仍旧能孚众望,则必有其过人之处。夜深人静的时候,灯光从那扇顶层楼的狭窗里透出来,如同一座小小的灯塔。

    如今,这灯塔的光芒已被火把的亮光完全盖过,与此同时,喧闹声也由远及近,从街的那头绵延过来,仿佛是有意识地在朝这扇窗口挨近。隐约可以听到在错杂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些推搡的动作,还有时断时续的争辩,听得出来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在同许多人作对。这声音有时候响亮而且清晰,大约是年轻人试图停下来和拉扯他的人据理力争,可是很快又不得不被裹挟着往前走,于是话刚出口又被一众喧声包围,变得含糊而无奈了。

    现在,人们或许已把年轻人拖到了这座透着光亮的狭窗底下,因为又能听到他的声音了。偶尔有人搭理他一两句。随后,这些交谈声都慢慢沉寂下去,或许是他已表达完了他的话,也可能是他发现周遭的氛围起了变化:错杂无绪的声音正被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所替代,尽管那些敌意与不信任并未消失,并且伴随着等待的时间正生出一片嗡嗡声,像烟雾一样爬上五层楼上的窗口。即便如此,对这两扇不知何时会打开的护窗板,人们依旧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敬畏。

    忽然传来一声拨动窗销的声音。一个端着蜡烛的人出现在窗口。他的面容令人想起司法宫那些罗马式雕像从下方用灯照亮,因而在脸部投下大块游移不定的阴影时的情形。

    “怎么回事?”他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口,同时迅速朝下方扫了一眼。几乎在同一时刻,那个年轻人,即方才若隐若现的,口音不似巴黎人的那个声音的主人,市民们的被告,忽然抢上前去,朝他大声呼喊,他的脸被人们手中的火把和不远处路灯的暗淡光亮照得清清楚楚:

    “西穆尔登!真的是你,我的老师!”青年又转过身去朝着人群,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以至于无意识地从方才在拉扯中松脱,此时已落在地上的领带上边踩来踩去,“——瞧,我没有欺骗你们,我是无辜的,完全无辜的,我来巴黎就是为了找他…”

 

    西穆尔登重新剔亮了灯,感觉房间里仍旧浸染着洋溢在青年周身的喜悦那温暖的余波,后者此时正坐在对面,两肘支在桌上,孩子似的生气勃勃的眼睛一会看着他,一会又游向他身后的小书架,每当两人的目光相遇,他便对他抱以一笑。西穆尔登则一刻不停地注视着他。旧教士略微翕开的嘴唇在颤动着,这种颤动,对于不善言辞的人而言,也预示着某种心灵上的震颤,但是却没有什么话语从嘴边落下,于是这片刻的沉默本身就成了表达。

    他望向年轻人的目光无限温柔,唇边却似乎不带笑意。这副表情因而看上去颇有些无奈,大概是因为西穆尔登自己已经不习惯发笑了。

    “郭文!你来巴黎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只说出这么一句。

    “直到动身之前,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到巴黎来。”这个叫郭文的青年,西穆尔登从前在布列塔尼当本堂神父时的学生与朋友,回答道。他快活地松开骑马服前襟的头几粒纽扣,那衣服已有几处给扯破了。他好像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又出于对自己匆匆投身的这个世界的陌生,忍不住向他刚刚抛在身后的家乡投去最后一瞥。

    “您离开之后,我有好几回设想过今天的情形,然而这场景从未真的清晰起来……对不起,老师,”他说,样子仿佛有些为难,“您这里有些晚上剩下的吃的吗?”

    “有面包,和水。你没有吃东西吗?”

    “没有——可能在城外的驿站吃过一点儿。”

    “中午的事吗?”

    “差不多一整天以前。”

    西穆尔登去拿了水和食物。他在两人面前都放下一个杯子。当郭文狼吞虎咽地吃着的时候,旧教士也往自己的杯子里倒水。他来了精神,郭文在这分别的几年的经历忽然牵动了他的好奇心。久别重逢的震动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在他身上真正起作用。他今晚老是不自觉地把年轻人的轮廓同记忆里的形象相比对,仿佛他马上要询问并且倾听的是属于自己的一段历史。

    “你什么时候到的?”

    “事实上,不到半天。我昨天夜里到了巴黎附近。”

    “骑马来的吗?”

    “骑马来的。”

    “马呢?”

    “在离城二十里的一个驿站我给卖掉了。”

    “这么说,你是步行进城来的了?”

    “我搭了一辆运送水浆的马车。我向人打听教士西穆尔登,人们听说我找一位教士——噢,我并不十分确定,看得出来他们对您十分尊重,所以或许实际上是听说我找您——都露出狐疑的表情,仿佛他们并不信任我同您认识似的……于是我就给捉住了。我还以为会被带到什么地方去呢……遇到您,这可真是一场奇遇!因为说老实话,我当时只是想跑开,所以沿着街走……”

    年轻人只顾说,滔滔不绝,而且话语中有许多混乱和重复的地方。西穆尔登一面听一面从头到脚端详着他,脸上又浮现出先前那种仿佛有些无奈的含糊的笑容。他平时极少露出这样的神情,纵然是那些与他相熟的人,此刻也难免会把这当成是在神游。

    “你来巴黎了……”在郭文说话的间歇,旧教士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的确没有想到……”随后他又回到了现实,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找回了从前当家庭教师时的口吻。他把目光从郭文身上移开,盯着桌面看了好一会儿。桌上交叠着他那双干枯而有力的手,沾着墨渍的手指正在握在掌中的水杯边缘漫不经心地敲来敲去。他忽然想起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郭文,你来巴黎,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做吗?”

    “的确,我想,恐怕没有,……可以说这是很仓促间做出的决定……”

    “同我说说。”

    “这说来就话长了……西穆尔登先生,我同我叔祖闹翻了。”

    “朗德纳克……”旧教士在记忆中搜寻着侯爵的身影。他随即又摇摇头,带着点忧郁的怜爱,“你这么样来巴黎,要是没有找到我呢?”

    “我还可以吃我那匹马。”

    “看来至少暂时是不用了。”

    他们两个都笑起来。于是中间出现了片刻的静默。

    “你的行李呢?”西穆尔登又问。

    “行李,就在那儿,在桌上。”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小堆东西,方才在楼下的时候,郭文把它们团成一团抓在手里。西穆尔登拿起来抖了抖。只是一件披风,裹着一顶帽子。

    “瞧,这就是我所说的‘说来话长’了。”郭文说,“明天,明天我一定得好好同您说说,但是现在我实在累极了……”

    他表示自己非常困了,只想好好睡一觉。郭文把骑马用的披风遮在脸上,往床边的空地上一躺,把四肢舒服地缩在外套下面。

    “您不睡吗?”在进入梦乡前,他最后问。

    “我不困。”旧教士回答道,“我一向睡得迟。”

    他本想叫郭文睡到床上去,但是年轻人已经睡着了。

    西穆尔登仍旧坐回他的书桌前去,把方才谈话时移开的灯挪回原位。他拈起一张纸,却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或许是搬到这里来之后的头一次,他对手头的事失去了掌控,这种感觉近于厌烦,或者是单纯的困倦。

    他没有向郭文说谎,他的躯体的确并没有半点劳累。事实上还没有到半夜,若没有夜间那段插曲,西穆尔登本应在伏案工作。感到困倦的是他的精神。一种莫名其妙的,令人难以集中精神的疲惫恼人地袭上心头。

   他提起笔来,在纸上写了几个不成句的词语,划了“G”字的上面的半个圆,又茫然若失地任笔尖的墨滴到纸点,慢慢干涸。他觉得他那颗自诩无坚不摧的心颤动起来了。于是他掷下笔来,望向窗外,在这静谧无比的夜晚仿佛看到星光正从富热尔到帕里涅的那条大路上缓缓升起,尽管他非常好奇的那些事情郭文还没有开始对他讲述,尽管他当初离开那里时明明是怀着失望的。又有片刻时间,他抓着两鬓剩余的头发在沉思着什么,然后惊醒似的突然抬起头来,像否决了某个念头似的自言自语:“不,这不可能,绝不会如此……”他悄悄看向熟睡的郭文,觉得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汹涌地复生。

    可是他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的舌头,梗住了许多亲切的,滚热的话,连带着他的笑容,他的动作也显得迟缓起来,好像这一时刻已是得而复失的唯一瞬间,而他根本无力离开这个时刻,仿佛在隐隐感到恐惧,害怕此后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只会无意识地把对方越推越远。

    西穆尔登觉得自己好笑:他们明明重逢还不满六个小时呢。

    我累了。他安慰自己说。许多情绪上的混乱都是与疲惫伴生的,他想。他已过于习惯了独身的生活,而且久别重逢,如同其他许多令人激动的场合一样,即使没有做什么,也会耗尽人们的行动力。我一定是累极了。西穆尔登对自己说。

    他吹熄了灯,尽量轻手轻脚地躺下,然而长久地没有睡意。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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