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莫深愁

落地的麦子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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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这条是为了预防哪天哪边炸了一个找不到你们)

由《死囚末日记》想到的

    第一次知道《死囚末日记》居然是由于别林斯基的评价和陀氏的一个中篇。这篇小说在形式上其实相当有突破性,相较他成熟期的作品,一方面有点“心血来潮”,另一方面,又相当现代。这感觉有点像习惯了汪曾祺八十年代风格之后突然看到他四十年代的《复仇》。真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早期的中短篇里这一部我尤其喜欢。没事打开kindle,不想正经啃书的时候就会点开这本。这种七零八落的,一会平静一会激动的喃喃自语当中不断涌上来,最后将人淹没的恐惧,孤独实在是太戳人了。观众习惯于欣赏文学作品中坦然赴死的场面,现在《死囚末日记》把死的恐惧还给死亡。


    为什么一定要不怕死?这是很正常的事。古希腊史诗向来蓬勃而恣肆,泥沙俱下,生命的失去尤其是过早失去却一直是被赋予最大的悲剧色彩的。


    好像不论中外的读者都挺喜欢欣赏文学或历史中那些慷慨赴死的镜头。有了距离,这一场景在我们心中多少会被消解到一些血腥气,只留下崇高感。战场上的死亡与刑场上的死亡同理。


    法革当中的英雄和无名英雄我们见的多了。丹东在刑场上最后发挥了他演说家本色,圣茹斯特用他无边无际的沉默俯视着为他不愿意对其失望又不能理解的民/众。就连那头不幸落到狮群当中的羊,路易十六,在他的最后时刻都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命运与耶稣的受难恍惚地联系起来,从而消解了一些恐惧。


    中古历史上的例子更多。传纪体录史的传统可能也加剧了这一点。东汉的士人是有一种集体的英雄主义在的。魏晋,“嵇中散临刑东市,神色不变”,录在世说雅量篇。潘安仁和石崇,录在仇隙篇,不过两人以诗谶诀别还是作为一个永恒定格的画面被记了下来。


    死刑,公开的杀人行为,原本是为了起儆戒作用的。然而菜市场的看客从来不曾断绝。在欧洲,公开处刑的时候适合位置的窗口租用也是挺热闹的。观众习惯了见证赴死的最后一刻,如同见证一场表演,一场观众和死囚都被卷入的公开谢幕,刽子手和他背后的杀人机器隔在两者当中,既提供舞台,又扮演第三个角色:正义的角色?公意的角色?法律的角色?无论当事人是否情愿,多半或不由自主,或坚定不移地“配合”完成了最后的演出。这可以解释于连在狱中那花样翻新的内心戏。他希望自己最好在勇气被消磨殆尽之前就去死,尽管会“步伐有点僵硬”,但也只是像“花花公子踏入一个他不熟悉的沙龙”那样。这也许不单是虚荣或傲气这样的词就可以解释的。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害怕死亡的死囚。一个想着他身后的小女儿和妻子的死囚。一个喊着要求特赦,不然要咬人的死囚。他还没有到歇斯底里的程度,坐在囚车上还有心情开玩笑,但这惨笑和《玛丽蓉•黛罗美》里镇定自若,满不在乎的萨维尼小侯爵的风度是完全两样的。他还能保持表面的平静,但随着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这种内心深处的本能的恐惧也就越来越明显。


    可是这个时候他周围的人是怎样期待和评价他的啊!


    “穿得不错嘛!”“他看起来相当镇定自若啊!”


    是不是很熟悉?也许,在另一些场景中,我们会听到:“这是一个怎样可笑的死囚啊,游了那么久街,居然没有唱一句戏……”


    卖花姑娘向他抛洒鲜花,人群向他脱帽(嘿!对觐见的戏仿!),商贩吵吵嚷嚷地出租观看的席位。这个“我”表面上到底顾全了他的最后一点体面,默许和顺应了观众们的反应。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在呼喊:


    “谁要我这个位子呀?”


    他想拒绝他的最后演出,拒绝扮演这个演员的身份。这个时候,无论是道德的谴责,还是媚俗者们的期望,他都跳出去了。死是可怖的。这的确是死。断头台上的场景再严肃,再庄重,也是死亡。先前用崇高感唤起的怜悯之情,原来用懦夫之行也能唤起。也许后一种才是人的真实状态。


    雨果的社会思想转变过几回,人道立场坚持了一辈子。他从来没有像陀氏那样真的被带到刑场,承受当权者施予的等待死亡-被赦免的黑色幽默。其实写这一篇的时候他还不到而立之年,摹画出的死囚的心理状态简直是可怕的真实。这颗巨人的心是如此的敏感,通感能力是如此的强,不能不叹服。承认吧,天才是有的。


    雨果后来当了贵族院的议员,见闻录里提到他经历的几次审案。被判弑君的其中一个,一直很镇定,但在临刑当天的凌晨两点钟突然求见律师。这人完全垮掉了。


    在审判问题上他始终主张免死,怎奈成功者鲜少。这想必是雨果生平憾事,他也是伏尔泰之后法国文坛领/袖兼为良心大导师这一传统的衣钵传人,可惜既没能再现伏尔泰于卡拉事件的奇迹,也不似他的后来者左拉于德雷福斯事件的成功。


    不知道后来他在拿三上位之后,四处奔走呼吁人民反/抗波拿巴,有没有想过自己万一被捕,路易-波拿巴会不会要他的脑袋。写归写,但事情轮到自己头上,我毫不怀疑他还是会拐个一百八十度的弯,依然要在刑场上长篇大论,给激奋或默然的人群为身后的世界疾呼一番,除非拿三连话都不给他说。被迫造成的沉默也有它自己的影响,它将尤其集/中地体现横亘在受害人和观众之间的第三方的自乱阵脚。


    从这一点上说,死的表演与死的真实其实是同一种心态的两端。


    什么心态?


    反抗。


    用尊严反抗死亡的形式,拒绝让自己成为公文上的一笔,报纸上的两行字。他要反客为主,好像这高台原本就是为了他说这一番话而存在的,同时把舞台上的第三方,刽子手和他的机器丝毫不放在眼里。这表明他完全是为了未来而死的。对现在他也许可以原谅,但拒绝与之和解。


    用真实的恐惧反抗观众的死亡想象,拒绝让自己成为一出群体无意识裹胁的表演的中心。




    为此,我不止一次地想到abc an的青年们被寥寥数笔勾勒出的死亡镜头。公白飞断气之前会不会艰难地倒着气儿,从被血浸润的喉咙里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单词?古费拉克给逼到墙角里,面色苍白,一刻钟前他相当有条不紊地一边放枪一边后退,他没想过自己与朋友们的诀别之辞最后会是一声绝望的喊叫。安灼拉神色自若地向格朗泰尔伸出手的时候,这只手是否也在微不可触地颤抖?


    这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二十六岁的青年,先前在面对第一次倒下的旗帜的时候,不是也感到一丝胆寒吗?


    这些是人,活生生的人。不是神明,不是符号。他们会失望,会害怕,会流泪,会痛苦。




    不过,郭文可能是个例外。他太过理想,我实在不忍心去解构他。何况共/和国的指挥官出生入死,侯爵的炮弹三次擦身而过而不改容,他也许对死亡的阴影早已不陌生。从许多方面而言,郭文其实都宜于载入世说新语。


   


    郭文不会在赴死的时候惊慌失措,这是ooc。不过,我愿意设想,在夜里间,西穆尔登曾经试图安慰过心绪有那么几秒钟低落之极的年青人。


    这可以弥补我私心的遗憾。在原著中,他们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明天,不提死亡。但是等待三角铁垂直落下的时刻永远是漫长的。


    夜晚也是很长的。


    也许在我们没看到的时间段,西穆尔登问,而且是真心实意地问了一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害怕吗?”


    “有一点。”


    “你闭上眼睛。”


    沉默。


    “……郭文!”


    沉默。郭文把脸伏在自己的膝头。


    “希望明天不是个阴天。”过了一会,郭文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九三年的if脑洞也开了不少,基本小子爵每一次都被我写死。而且看样子接下来的几篇也跑不了……姑且以此自诫,别膨胀,别成为玛蒂尔德•德•拉莫尔。不要陷入看似崇高,实则血腥的媚俗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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