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莫深愁

落地的麦子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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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这条是为了预防哪天哪边炸了一个找不到你们)

【repo】曾朴译《九十三年》

   《九三年》第一个中译本(比林琴南1921年的双雄义死录还早了八年。话说林老这译名严重剧透了啊)。译本不知该算是古白还是近世文言,总之读起来较三国水浒等经典古白小说阅读障碍略多一些,人物对话,场景描写等也比较书面化。


相较译文本身,可能曾朴的卷首语更有名一点。摘录首段如下:


“嚣俄著书,从不空作,一部书有一部书之大主意,主意都为著世界。如钟楼守为宗教,噫无情为法律,海国劳人记(即小说月报所载之噫有情)为生活,笑的人为阶级。然则九十三年何为?曰为人道。九十三年千言万语只写得一句话,曰:不失其赤子之心。”


写到心坎里去了。民国译著,虽然专有名词大多翻译上造成障碍甚众,脱漏错译乃至改动原文者也不少,其感觉之敏锐精准,不能不叹服。记录了一点零碎的阅读感受。以下:


1,九十三年不是全译本,曾孟朴删去了国民公会一节和旺代森林一节,殊为可惜。尤其是前者,雨果宏大的铺陈和场面摹状的能力在此表现得淋漓尽致,个人觉得国民公会一节,不独可以在雨果本人的经典场面描写中排在前列,在法革群像图中也无人能出其右。不过好在其它的大段对话,独白,虽然删削了部分,大体上都译出来了,而且译得气势非凡,是把握住了原文写作特征的。有些段落效果甚至看上去比今通行译本更好,寥寥数字,举重若轻也。考虑到用文言(个人认为这译本完全可以视为文言小说)写作的不便,我们还是原谅曾老删去这几节吧。




2,红与白


西老师的名字译得最好,译作薛慕丹,传神,而且隐含了人物形象。郭文译作瞿文,听上去更有书生气。东西方贵族世家趣味不同,曾老可能是依照中古世族大多以文学为业,将小子爵的姓氏译得比较文人气,这在描述瞿文外貌时也有体现,通译本写的是子爵平素有女性的气质,曾朴译成“平时温醇闲雅若书生”。实际上西方贵胄多尚武不尚文,如退隐之蒙田也不以学者自谓。郭文的原名Gauvain另一个译法就是高文(圆桌骑士之一)。瞿文听起来俨然一少年儒将,可惜书中并没有书生谈笑却强敌的机会。


当然也可能是方言问题。曾朴是常熟人,常熟话也属吴语一支,感觉郭和瞿差得还是有点远……和法语发音好像也对不上……


译名瞿文的另一个联想就是和薛慕丹对应的白色(大约是受了瞿秋白的影响),用来形容子爵的纯粹,理想,蛮合式。白色,诺亚放出来探寻陆地的那只鸽子。




3,孔雀街的三巨头:


出场描写尚可,就是有些程式语略夸张了些,显得萝卜和丹东简直是正确穿搭vs瞎78穿:


萝卜:一少年,面作苍白色,薄唇而锐目,意态凛然,……(略去形容他不苟言笑的部分),傅粉膏发,手套及钮饰皆整饬,蓝衣鲜丽,通体不作一折叠痕,股衣为红棉布所制,袜则白色,履端系以银环,光闪闪如明星。


(此段有个错误,据通译本,罗伯斯庇尔穿的是浅黄色套裤,疑是曾朴误把丹东衣服的红色套到了萝卜身上。不过依旧很美,薄唇锐目的美少年,说这是圣鞠斯特我也信)


丹东:剑眉电目,厚唇巨齿,满面痘斑历落,两手粗犷如耕夫,衣紫褐,领巾不结,钮亦脱落殆半,颅颠则发蓬蓬猬立,不复成鬘形,仅留鬘之残址。


(丹东真是到哪里都因为脸而风评被害……丹东大块头,1983电影选角的确合适。至于大卫班先生,显然是帅得ooc了)


丹东和马拉拌嘴,萝卜咬指甲的细节居然也译了。一本正经的文言辩论当中突然冒出一句这个,哈哈哈哈哈。


马拉给丹东和萝卜立flag的那段为了句式齐整和前后照应,稍有一些意译,有趣。


对丹东:我观汝领巾不结,头蔓不修,罗意散将为汝整饰之。


对萝卜:若汝则粉其面,膏其发,服御丽都,芬兰袭人,俨然画中人也。然画中人,恒足为刑场之装饰。……今日饰汝身之四针,他日或易以裂汝身之四马。


马拉在九三年里真是立得一手好flag。




4,郭文的外貌


小子爵丰采异常,苏力惊人。


出场:瞿文年三十计,神采奕奕有壮士风,目光敏锐而威,然冁然微笑时,犹留娇稚态。平生不嗜烟,不饮酒,不妄语,容止修整,虽战时不少苟。见人音吐至柔和,惟令发声,则凌厉能辟千人。遇敌猛进,腾踔乱军中,所向披靡,人亦 莫能伤之。总之瞿文之为人,平时温醇闲雅若书生,迨雄剑一动,则立易其至可爱者,为至可畏者,殆将才乃天生也。


(此段可以续世说容止篇)


赴死:其褐色之发,摇漾风中,闪闪作金色,肩颈腻白,绝似妇人,目光澄澈而雄伟,则俨然一天神也。夫断头台亦一绝顶,今瞿文既卓立其间,旭日围之,自谓已置身荣光中矣。


写小子爵兼具两性的美。后面果然依照宗泽三呼“过河”的旧例,“共/和国万岁”也让他喊了三遍。


现通译本无一提及栗发在阳光中变作金色,独此本有,或可以理解为曾老出于感动之私心的杜撰。古人诚知我心也。安详躺平。




5,另几个不知是错译还是私心加戏的细节


5.1西老师跟随郭文进攻拉杜格:“吾师何缘至此?”“我来省汝。”“汝求死耶?”“然则汝非求死乎?”“我分当在此,师则否。”“汝既在此,吾义不能离汝。”“否,否!吾师。”“我儿,我实爱汝。”


(通译本无最末一句,作为对郭文的回应,原话是“要的,我的孩子。”曾译把西老师昭然若揭的心思干脆直接挑明了。)


5.2法庭对质:“汝宁狂易耶?”“即我自谓亦如是。”


(如果我没理解错,那意思恰好反了。通译本:“我说的是实话。”,也就是说,“我很清醒。”曾译的效果是——你疯了吗?——我的确觉得我疯了。意味略有不同。)


5.25类似的恰好译反的状况还有。印象比较深的是桑朵纳和杜索尔聊两个前贵族,白里安纳伯爵(白莲音)和魏勒华公爵(费兰。这个译名差得有点大。匪夷所思)之死。通译本均作两人在狱中怕得要命连旧纸牌都不敢玩,临刑乃有慷慨赴死之态,曾译本:彼等居狱,平时视狱丁至恭顺,一日与狱丁作叶子戏,狱丁令彼等用枪刺王与后,彼等乃不允。不知是错译还是改动。也许这样更符合观众的心理预期,对于作为人生尽头的谢幕表演的心理预期。东西方皆然,中古有临刑东市徐徐奏广陵,欧洲中古在断头台上发表演说也一度差不多是固定节目,或与贵族多处斩而平民多绞索有关。总之这两个前贵族的形象是被拔高了。好不好呢?很难说。不过我喜欢通译本的感觉。更像人。普通贵族,普通人。


5.3地牢谈话:薛慕丹乃置灯于地,伫视之,见瞿文方坦腹眠牢隅之草褥上,为状适也。薛慕丹徐徐蹑足前,昵坐其旁,摩抚其体殆遍,大类慈母之抚乳儿者。既乃徐举其手,就唇吻之。


(1,小子爵睡相可爱。不过通译本不是这么睡的……可以想象一下睡成一摊的猫和蜷成一团的猫(⁎⁍̴̛ᴗ⁍̴̛⁎)2,通译本无“摩抚其体殆遍”的细节,我猜测可能是曾老漏了“注视”这一动作,原本应该是形容西老师伫立着凝视学生,没了这个动词,就变成直接上手了……)


5.4通译本郭文就刑的时候台下众人请求赦免,有一位年轻士兵哭喊着请求代指挥官去死。曾本把这段给了拉杜(曾译作赖杜伯):赤帻队中之赖杜伯,横身断头机下,哀呼曰:“我在此,我愿代首领死也。”说来62版电影,小子爵走过去的时候拉杜也有个明显的动作想去抓指挥官的袖子,郭文更不回顾,随行军士也把两人挡开了。这个细节很戳。我剪视频的时候真的把前文“我主张擢他为将军,我主张推举他为共/和国之首,我主张我代替他上断头台”配在这一段旁边了。曾译此段同理,不过场景上显得更冲突感更强。




6,朗德纳克(译作冷达南)老爷子


老侯爵在此语境下或成最大获益者XDD老头儿在原著中本来魅力就不小(他甫至自己庄园时遇到一个少年保王贵族,这个场景我还想过代入朱安党人中的小侯爵蒙托朗呢),在曾译本语境中,鉴于其立场,以及大量叙述王朝兴替的古典白话小说作为比照,朗德纳克的言行显得特别责任重大且理直气壮,甚至想说一句正气凛然(冷静,冷静。引果巨巨语自我反驳:克莱摩尔号军舰像复仇号军舰一样沉没了;可是光荣榜上没有它的名字。一个反//叛祖国的人不能称为英雄。)😂可惜老头儿说“年轻时我也大声疾呼过,我那时和你一样蠢”这一节被删略了,不然我还想想象一下裱糊匠冷达南呢。


祖孙对话里讲到郭文小时候,“我老矣,汝犹少年。不忆汝儿时嬉戏时乎?垢面如奇鬼,鼻涕长一尺,我为汝拭之。拭之而拭之,而汝长大矣。”牢骚老头儿。这句有遗老气味。(奇怪的是前面夏波调侃多侯爵倒没译成遗老而译成了保守党XD)




7扶善林:人道的胜利


书中人名和地名大多译得和今通译本差别很大,阅读上可能有一些小障碍。彼时译者大多会尽量音译,意译结合,以与文体和语言更契合,如特里斯当与伊瑟之中将敌国首将译为莫豪敌,巨人传两代巨人译为高康大和庞大固埃。旺代译为文台。富热尔林子,则有了个意味深长的译名叫扶善林。曾朴大约是把对全书意旨的理解直接体现于此了。


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侯爵救三个小孩,郭文放走侯爵,这都发生在“扶善林”。手无寸铁的孩童轻易地打败了朗德纳克的凶恶,野蛮的旺代,残酷的旺代,在这一瞬间都不见了,只看见人道在闪光。而最后西老师的自杀使这一主旨得到了完成。长久以来西穆尔登坚信革//命的逻辑让残酷成为必要,但最后承认了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他的理想国度,如果承认它会获胜,他就要失去最能代表未来的郭文,如果承认郭文的理想打败了他的,那他为之奋斗的一切岂不成了荒谬。革//命须获胜所以郭文得死,人道须获胜所以郭文应生。西穆尔登听认革//命逻辑的胜,也就是承认自己的彻底失败,他不能接受郭文的死,他承认他对学生的爱最终超越了对原则的爱,这个“没有在冥河里浸湿的一角(曾本干脆直接译成了“英雄之踵”)”真的伤害了他。富热尔,布列塔尼七林之一,这里有顽固的农民,有狂热的教士,有偷生苟且的投机者也有与尚能引起崇高感的旧贵族。在扶善林里杀戮,埋伏,焚烧,戕害,但是最后,从朗德纳克的救人,到郭文的纵放,到西老师的自杀,三个主角的选择就是“人道至上”在本书的完成,而这三个选择都是在“扶善林”做出的,人性光辉的一闪使这座林子突然间超越了残酷的旺代,也超越了过去丑恶的自己。“人类尽管破坏、毁灭,尽管戕害生殖机能,尽管杀人;夏天仍然是夏天,百合花仍然是百合花,星星仍然是星星。”这一段曾老没译,不过我们知道,他是完全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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