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莫深愁

落地的麦子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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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这条是为了预防哪天哪边炸了一个找不到你们)

【丹东/拉闸】【巴士底狱的恋人】手套

“You will get the power and glory……”

罗兰·巴特:“我要扯开对方密封的实体,迫使对方进入意义的撞击交流。”

在他们已知的结局以及其它仅剩的信息之间,故事在无穷无尽地变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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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人是谁?”丹东问道,然而无人应答。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没有引起过多的关注,毕竟只有从他的位置才能恰好一眼看到这位拉扎尔•德•佩罗伯爵。后来,丹东才想起来,许久之前,在他还在巴黎的泥水里谋衣食的时候,或许曾经替拉扎尔打过一场不足挂齿的小小的产业官司。那时候伯爵也是穿着今天这身蓝色礼服,带着一点倨傲的神情把手伸给他,他没有握到他的手指,只轻轻触及了黑色手套的前端,当拉扎尔抽回手时,这件没有带上温度的物品就留在他的手心里。伯爵一声不吭,等着他把手套还回来。

    一时的走神,以及随之而来的沉默穿透包裹着他的喧腾的人声,使得丹东与伯爵的距离忽然拉近了,后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在大厅的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一片不属于他的处所,如同十月五日在凡尔赛宫的露台上,六月二十日在马奈热大厅门廊的阴影中那样。丹东想起他来了,先前,卡米尔在广场上对人们演讲的时候,偶尔向人群中投去一瞥,而远远地站在他们之外,那个穿着白缎子基莱的人恐怕就是他。当然,他并不能替自己记忆完全作保,不过拉扎尔伯爵无疑能代表这样的一个形象:崇尚御赐佩剑的金护手胜过一条绶带,蔑视辩解比蔑视死亡来得更厉害,并且丝毫不要人为此感到惋惜。他生来不是为了有朝一日风干在遗老的客厅里的。伯爵是象征王朝的古老剑柄上一道尚未剥落的纹章。

    然而现在毕竟不是回忆的时候,何况慢慢开始有人注意到高处台阶上的那个人,纷纷的争论声不知不觉已在他们的周围沉寂下去,在内心独白失去了藏身之所之后,丹东反而不得不把目光转回现实里来了。奇怪得很,现在他再朝门口看去,那件蓝礼服已变得面目模糊。

    礼服的主人带着一副不加矫饰而近乎漠然的神情挤过座席后面的小通道,跨过一排排座椅和阶梯,偶尔,他把目光在人群中的某处停上一两秒,然而在他走过去之前,坐在那个方向的人们就早早放低了声音,并对他抱以回视,于是他又慢慢垂下眼帘,像置身一场他不愿久待的宴会那样,轻轻咬着下唇,仅在舞池中央停留片刻。在这个厅堂里他无疑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过道尽头,一位议员拒绝给他让路:“您无权从一位立法会议成员的身上跨过去。”靠近厅柱的一个角落里,喜好夸饰的米拉波伯爵看起来像是认识他,却在他径直走来时故意侧身让过,并夸张地耸了耸肩。

    “杜伊勒里宫的看门狗。”丹东听到有人在身边小声说了一句。

    啊,对,这是跟随路易十六一家回到巴黎来的其中一个侍卫军官嘛,丹东想,在被迫卸下他的踢马刺之前,伯爵那双戴黑手套的手也是摸过引线的。现在他不仅想起了这人在一连串人尽皆知的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想起了他的名字。

    对于常常围聚在丹东身边的人们——有些是他的朋友,有些是他的追随者,并且有许多都是穷苦而激烈的——拉扎尔•德•佩罗是一个久已凝固的形象,与其说神秘莫测,不如说令人感到乏善可陈。起码国王一家还能够激起人们的兴趣。被护卫着的车驾回到巴黎时受到迎接的“盛况”能够比拟从前这里过主显节时的狂欢。从低矮的窝棚顶到教堂的钟楼,乃至屋脊与狭小的露台都挤满了人,不断有人爬到桥头的栏杆上,高喊着要求拉开马车的窗帘。即使在那个时候,拉扎尔也始终沉默着骑马跟随在马车后面,在成千上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对自己被映照出的形象毫不关心,好像他所面对的茫茫目光仅仅是一面镜子,他只是竭力从中找到自我镜像的那双眼睛,牢牢盯住它,仿佛在寻觅某个遥远的交汇点。

    直到这一年的八月,拉扎尔的名字与历代国王的塑像一道轰然倒塌,似乎也从未有人想过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在构成这位曾经的宫廷宠儿的诸多要素中,除却对国王的绝对忠诚之外——这一点,同许多年轻的宫廷贵族一样,他们世俗的信仰与教徒的身份间具有奇特的相似性——伯爵身上究竟有没有一个自我存在,像他以前在军队中的同事,像立宪会议中活跃在各个互相抵牾的派别中的贵族们,甚至像那些盛行于市民间的小册子的主角们那样?

    不过,这个问题好像实际上也毫无提出的必要:就算拉扎尔并非一介盲信的武夫……那也是无关紧要的事。

    至于伯爵自己呢,他听任自己在所有地方都被看成是一位无可和解的陌生人,某种目光无法穿透的异质。起初,他身边尚且还时常有些故人能够说话。国王回来之后,许多先前的朋友也成了敌人。

    国王其实不常用命令的口气对他说话。某次觐见过后,拉扎尔在走廊上遇到拉法叶侯爵:

    “德·佩罗先生,您要知道,眼下您的建议对陛下是有着影响的。”侯爵委婉地劝说他,“您比我年轻不少…说不定以后在决定着巴黎,决定着我们所有人命运的人物当中会有您的名字……”

    拉扎尔并不是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他的国王,他曾经觉得自己有话想要说,现在已不再任由自己去想;至于他的每一步行动是否在无形中也选择了他所竭力维护着的时代的命运,他既无从得知答案,也就不再寻求告解。

    这种不知是出于骄傲,出于固执还是其他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而为伯爵一再坚持的自我封闭,随着决定着国王一家命运的日子的临近而与日俱增。如何“安置国王”,后来是如何“处置国王”,街头巷尾没有一天不在讨论这件事。这种情形下,如丹东所见,拉扎尔又一次出现在这间他本无权踏足的大厅时的那种无动于衷的神态,或许并非如通常所想般可以归结为不屑一顾或顽固不化,而是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自毁倾向:

    他好像心甘情愿这样做。多半不全是信仰的缘故,在他的童年时代,那些参加过东征的祖先们的历史和成打造就的殉道者故事没有在他的头脑中留下多少痕迹。仿佛他仅仅是为自己的命运所深深吸引,以至于对它将如何毁灭也深感好奇。

    今天他大概是来找人的,毕竟他一进门就先往米拉波那里去了。也可能只是来探听情况,不过显然他要么过于笨拙要么过于自负。没有人搭理伯爵。在大厅几个被立柱遮掩的角落里有几个老三级会议代表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去。后排的座席开始零零散散地空缺起来。

    丹东把他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掌按在桌面上,支起身来,他的举动在厅堂里又起了一阵离席的浪潮,人们挤挤挨挨地往台阶上走,到处都响起一片搬动座椅和衣料互相摩擦的声音。有人撞了拉扎尔一下,他不得不撤了一步,被密匝匝的脚步声裹挟着也往过道上方退了退。现在,能看到伯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两旁的人推着撞着他离去,就像海水在礁石面前分开。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始慢慢往下走。

    丹东自己却落在后面。台阶上的脚步开始变得稀疏的时候,他抬起头,恰好越过众人的头顶与拉扎尔伯爵四目相对。

    这片刻的交锋构成一种意味深长的对照:

    这一边站着拉扎尔伯爵,穿着整整齐齐的蓝礼服,有一只手的手套拿在手里来回揉搓着,显出从前时常要从怀里掏武器的军人习惯,他系黑领带的脖颈有着和象牙制骨牌相同的颜色,由于站在高处朝下看而低垂着眼睑,因而看上去有点傲慢。这一切都显得典雅,是从小浸染在摆着细木工家具的客厅中培养出来的,一个世纪以来宫廷对繁复与精巧的追求映照在他的脸上。然而,拉扎尔白皙的面色却总像笼着一层晦暗的阴影,如同他挺直的身姿和步下台阶的动作中总有几分滞涩之感,这种静滞下面或许克制着某种疯狂,或者绝望,以及偶然涌上心头的软弱,疑问和种种复杂的情绪,而所有这些都被他拿来抵御着来自外部的声音,伯爵自己则封闭其间,他仅存的信条与仅余的孤寂互相扶持着潜滋暗长。

    另一边站着丹东,年纪与拉扎尔相去不远,高个子,大块头,粗手掌,被瘢痕和伤疤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宽宽的,容易显出激动的神气。正如他往往难以克制自己的嗓门一样,他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在改变自己粗莽的习惯的尝试中成功过。他的背心半敞开着,领饰上有油污,而且已经松脱开了。从窗口照进的阳光或许教他容貌与脾气上的一些缺陷变得更明显了,然而,无可否认,此时此刻,丹东整个人身上显出一种无可遏止的生机勃勃的品质,早上他一文不名地来到巴黎,在二层楼上听着从巴黎的街道沟壑中传上来的声音的时节,人们就能从他的身上找到这种气质。如今,这位科得利埃街的“市井之王”以他喜爱的这种掌控着主动权的方式注视着拉扎尔伯爵,希望至少用目光能迫使他们进行一场交流。

    他以为伯爵会马上移开视线,然而后者竟然迎上了他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他。这是好事,丹东想。他先发制人,如此,拉扎尔的任何举动都构成一种回应,无论是避让还是反击,或者轻蔑以及厌恶。无论如何,伯爵这一回总算是与他正面交锋了一场。作为敌人,拉扎尔将不再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和符号,而拉扎尔自己呢,不管是不是被动之举,他明确表达了拒绝的意愿:我拒绝你们——而非像从前,以及之后那样,拒绝交流本身。

    某种程度上,至少在性格上,说不定他比米拉波要讨人喜欢。丹东想。不过恐怕刚才就是两人以如此之近的距离相安无事的最后机会了。

    他不觉得以后再相见的时候他有怀念此刻的必要,然而确凿无疑的是,他的确感受到某种莫名的遗憾之情。

    对峙再持续下去便超出了礼貌的范畴。拉扎尔不再看他,踏着台阶慢慢往下走,他把目光移到屋梁的装饰上,像是又回到先前那种封闭而近乎自毁的状态中去,然而不知为何,看起来有一点魂不守舍。

    两人错身而过的时候,丹东忽然朝拉扎尔的方向挨了过去,用他的大块头挤开嘟嘟囔囔的人们,极快速地握了伯爵的手。先前,他仅仅捉得一只不带温度的手套,这一回,他实实在在地抓住了这只活人的手,手指细长冰凉——他察觉出这其中混杂着伯爵的的不快,以及焦虑,而这些,伯爵显然不会在人前表露——在他手里停留了好几秒才被甩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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